他的心目里,娄影被美化得太过了。
一个学习优秀、精通机械、脾气不错、没什么架子的少年而已,偶尔会因为自己做错的一道题而苦恼,会因为沈迷做题忘记了锅里的煎鸡蛋,只能对着锅里的一团焦炭望洋兴嘆。
他不想做一个高高在上的神,娄影也不是神。
至少神不会死,也不会被格式化,对系统的秘密一无所觉。
娄影凝望着池小池,嘴角勾起一丝温柔又无奈的笑意。
“现在,我想我是什么,我就可以是什么。星星,月亮,冬飞鸿,布鲁,甘彧,甘棠,煤老闆,文玉京,于风眠。”
“但是,我不是你的想像。”
“我想要的有很多,我有慾望,有很多你想像不到的坏念头。以后,可能要你慢慢接受,多多包涵了。”
他低头,把池小池前胸有些凌乱的被子整理好,没有任何更亲暱的动作,旋即用胳膊支撑着自己下地,在轮椅上坐定,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之间,苦笑一声。
做豹子要自己解决,坐轮椅也要自己解决。
李邺书守在帐篷外,隐隐听到帐篷内有一两声压抑的闷哼,他竖起耳朵细听,却又感觉没听到什么。
大概是梦呓吧。
有了大捷鼓舞,将士们的行军速度快了许多。
整整半月后,他们抵达了南疆的一条江边。
因着春日渐深,冰雪消融,江水挟冰裹玉,湍急而下,一如无缰之马。
“无疆之马”,也是当地原住民对这条河的称呼。
在队伍中也有不少常年负责押运粮草的老兵,顺着江水,越往前走,队伍内的切切察察声越大,好像大家都在小声讨论一件事。
严元衡有些奇怪:“他们在说什么?”
时停云骑在他的白马上,银盔上的白穗被江风吹得刷拉拉作响。
他答:“回十三皇子,渡口要到了。”
渡口?
是了,看此地地形,若他所记不差,前方便是一叶舟渡口。
严元衡陷入沉默。
在他尚在幼年时的某个冬日,南疆养精蓄锐,发动了一场战争。
南疆骑兵军优越,是有备而来,时惊鸿那时也不过是个二十刚出头的青年将军,初领兵权不久,鏖战中与大队伍失散,沿江且战且退,于一叶舟附近发生激战,以时惊鸿一方险胜暂结。
那一战,血染盈江。
追兵随时降临,满地尸首实在无法安葬,时惊鸿又恐南疆人会戮尸践尸,只好忍痛下令,将中原士兵尸首推入血红的江水中。
孤魂沿江而行,终有归家之期。
次年,天下太平。
一名在北府军做了多年火头军的老兵,在某日清晨请见时惊鸿,见面便拜,语无伦次地道,多谢时将军,多谢时将军。
时惊鸿一头雾水,扶起他来,问是何事。
他举着一封信,泪眼滂沱道,他妻子昨日来信,信中说,她梦见了儿子回家来了,穿着染血的铁甲,浑身透湿,也不说话,只在门前磕了三个响头。
醒来后,他的老妻蹒跚着来到门前,跪在儿子刚才在他梦中跪拜的地方,抚摸了又抚摸,好似那里还有残留的水迹。
那火头军泣不成声,说,若无时将军引路,他儿子魂魄难返,多谢时将军厚恩。
他久久听不到时惊鸿回应,抬头一看,愕然发现,上位的时惊鸿也在饮泣不止。
自此后,北府军定下规矩。
凡北府军路过一叶舟,都需得下马,牵马而行。
主将需得跪在渡口前祭衣,卫江中战士亡魂,披衣回家。
除此之外,还有三不祭。
战时不祭,急情不祭,不敬不祭。
上次严元衡率军驰援时,同样路过此地,因为战况紧急,一路都未曾停歇,直接从一叶舟赶了过去。
待返回时,他心中挂记受伤的时停云,一路驰过,也没有人提醒他。
毕竟他不是北府军人,就算是,以他过分翻涌的心绪而言,也算得上“不敬”了。
严元衡分神想着昔年之事,不到一刻,前军便停了下来。
他身侧的时停云偏身下马,身上赤色披风一闪,便被江风向一侧掀起。
一叶舟到了。
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渡口,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,顶部的篷布被带着暖意的江风刮起了一角,而因为江水有所加快,木製的渡口甚至有些鬆动,随着时停云踏步而上微微摇晃着。
他看着时停云摘下银盔,放在渡头处,旋即撩袍下拜。
动作干净利落,是少年军人独有的意气风发。
身为军人,他们无需燃香招魂,只需三个结结实实的响头。
时停云解下了他那件薄披风。
红底金纹的披风,彷佛一道红云卷入江中。
有士兵响应,将头盔、鞭子,甚至老娘临行前缝製的鞋袜投入江中。